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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式部与《源氏物语》

紫式部创作的《源氏物语》,公认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部成熟的长篇小说。女作家天生一颗纤细敏感的心和满腹文才,偏偏却饱尝生活与命运的磨难。正是才华与痛苦体验的深刻遇合,成就了《源氏物语》这部杰作。


一、苦命才女的心灵世界


紫式部(约978一约1014)虽然创作了世界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但由于特定的时代和文化,当时日本社会对女性持有偏见,因而流传下来关于她的生平确切可靠的材料很少。紫式部也不是她的真名实姓,她出生藤原家族,因其父官居式部丞,按当时惯例,称她为“藤式部”。后因她在《源氏物语》中塑造了一个贤惠理想的女性紫姬,受到人们的喜爱,也把藤式部改称为“紫式部”。


紫式部出身于书香门第。曾祖父藤原兼辅是著名的“三十六歌仙”之一,祖父、外祖父,都是敕撰集歌人。父亲藤原为时是著名汉诗诗人和和歌作家,对中国古典文学很有研究,尤其喜好白居易诗歌,其汉诗深受白诗影响,这种笔墨书砚的家庭环境和文学氛围给紫式部以深厚的文学熏染,潜移默化地影响紫式部对文学的钟爱与审美趣味。


996年夏,紫式部随父去越前地方赴任,观察了解地方风习人情,拓展了这个敏感少女的视野。次年秋天,她独自回京,与山城守藤原宣孝结婚。宣孝已年过48岁,紫式部是他的第四房妻子,其小妾地位自然给她以烦恼和悲苦的体验。好在宣孝性情豪爽磊落,也颇有才气,婚后夫妻以和歌赠答,感情比较融洽。但婚后刚过3年,宣孝病逝,紫式部带着幼女贤子过着凄清抑郁的寡居生活,从此再未嫁人。为倾吐自己的人生体验,也为填补寂寥漫长的虚空岁月,开始文学创作,写出《源氏物语》中的一些章节,以艺术虚构中的美好来补偿、慰藉现实生活的悲苦。


紫式部的创作在社会流行,作品中表现出女作家深厚的知识功底和卓越的艺术表现才华。当时宫中大贵族正为争夺朝中实权,努力培养女儿,将其推向皇后宝座,因此寻求“才女”充当未来皇后的家庭教师。紫式部的才华为权贵显赫的藤原道长赏识。1005年紫氏部应召入宫,成为藤原道长的女儿、一条天皇的中宫(妃子)彰子的侍从女官,为彰子讲授白居易诗歌和《日本书纪》。由于她才华出众,备受彰子、道长的欣赏,天皇也称赞她熟悉日本传统文化,精通《日本书纪》。宫中都称她为“日本纪之局”(相当于中国古代称“女翰林”,极表赞许之意)。宫中生活给紫式部多方面的影响:一方面在宫中她的知识和才能得以发挥和承认,从中多少实现了部分自我价值,这给她凄苦的生活以安慰。从她的日记和和歌中可以看到她对这段生活的留恋。另一方面,在宫中她亲眼目睹皇妃和各门才女的争妍斗艳,后宫的勾心斗角,整个贵族集团内部的复杂矛盾,上层贵族的腐败堕落等,她敏锐地感受到平安贵族作为一个阶级的可悲,在豪华的宫廷生活中隐藏着气数将尽的兆头。这更强化了她个人生活所形成的哀伤、寂郁的内心感受。在日记中她记录了这种痛苦体验:“每当看到和听到一些喜庆的事,有趣的事,反而深深勾起我平素出家遁世的思想,增加我的郁闷、忧然之情,这真是再苦恼不过的事。还是将一切忘却吧,想也无用,而且徒增罪孽。唯于清晨观看池鸟戏水无忧无虑之状而已。”正是这种见闻和体验,为她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大约在1013年,紫式部辞去宫中女官而出宫,次年病逝。


紫式部传世的作品除《源氏物语》外,还有《紫式部集》和《紫式部日记》两种。《紫式部集》是一部和歌集,是大约在《源氏物语》大部分完成或全部完成后作者自己辑录的,收集了128首和歌。歌作风格委婉清丽,蕴意深刻。如:




恰似水鸟凫波上,我亦长在浮世中。


愁来以泪送夏日,哀怨多在虫声中。


人世朦胧犹惶惑,仰慕云路月光明。




这样的歌作或妙喻自况、或触景生情,其孤寂抑郁溢于言表。


两卷《紫式部日记》大约写于1010年前后,以叙述宫廷仪典为中心,对多种生活场景和事件作了真实生动的描述,并且都从作者的眼中透视,渗透着作者真切细腻的感受,记叙、议论、抒情有机结合,语言优美典雅,记事状物生动明晰,是平安时代日记文学的代表作。


紫式部一生悲苦,自幼丧母、家道中落、独身寡居、宫中倾轧,这些都使她遍历世态炎凉,饱尝人情冷暖,从而形成或强化了她敏感、哀伤又自尊自强的个性气质。同时她生性颖慧,博学多才,因此她的文学创作是在继承日本文学和中国古典文化精华的基础上,富于独创性的艺术世界。她的艺术世界以自身的心灵忧伤和对时代社会的悲剧性认识为出发点,挖掘人生和生活中的悲剧美,感受纤细绵密,运笔典雅流丽,温婉幽美。


二、《源氏物语》:自我体验的艺术表述


《源氏物语》大约创作于1001至1014年之间,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早的长篇小说。全书近百万字,54回(也称章、帖、卷),以平安王朝的宫廷贵族生活为主要题材。按故事情节的发展,分为三大部分。前33回为第一部分,写主人公光源氏的出生,成长,与继母乱伦,与空蝉、葵上、轩狄端、六条纪子、夕颜、紫姬、胧月夜、花散里、末摘花、玉鬓、三公主等众多女性的恋情和婚姻。虽因染指后妃而自请隐居乡间离开京城,但冷泉帝登位,光源氏再度亨通,直达荣华顶峰。第34到41回是第二部分,光源氏的命运由荣耀的顶峰下跌,心灵阴影日愈浓重,新娶夫人与人私通生下私生子,最心爱的紫夫人去世,在连串打击下他心灰意冷,终至出家,抑郁而亡。最后13回为第三部分。第42至第44回是由光源氏的生活向他儿子熏君的生活过渡。后10回又称“宇治十帖”,场景由京城的宫廷转向京效的宇治,主要描述熏君与几个女性的恋情纠葛。


《源氏物语》是一部煌煌大作,其情节涉及3代天皇、75年时间,登场人物440余人。小说中心情节围绕源氏父子展开。源氏是作家精心刻画的艺术形象。在塑造这一形象时,紫式部按照她的“善人则突出善的一面”的美学观,从外貌、才智、道德品质等多方面赋予他许多美好的品性。光源氏容貌出众、清秀如玉、光艳照人。他的美貌令众多妇女仰慕不已,甚至觉得见到他的容貌就能延年益寿。他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天资聪慧、才华横溢,既精通诗书,熟谙中国古典文化,又能歌善舞,擅长诗画。他不仅风流倜傥,还有济世经国之才;他不重权位,体察下情,关心民间疾苦,政治生涯中能审时度势,进退自如;在人情品性上他心地善良,博爱仁慈,多情多义,情操高尚。小说中多人赞颂他“秉性仁慈,德泽普及万民,拯灾济危,善举不可胜举”。他沉迷异性美色,但在交往过程中用情专一,体贴入微。凡与他有过关系的妇女,他都念念不忘,善始善终。显然,在作家构思中,光源氏是平安时代日本贵族中的理想人物,在他身上寄托了作家的人生理想。


紫式部不仅把人生理想寄托于光源氏,还在他身上凝注着作家对生活的悲剧性理解。光源氏身为皇子,决定了他必然卷入宫廷政治的命运,虽然他对权势、官职不太感兴趣,热衷于风流艳遇,但他还是作了宫廷倾轧的牺牲品:被迫隐居偏僻的明石和须磨。后来他政治中兴,权势显赫,成为把握宫中实权的太政大臣。但这并非他向往而努力追求的,他还是无心朝政,不愿在勾心斗角、派系纷争中耗费精力和才情,把“政务移交新内大臣掌管”,自己“政务清闲,无须操心国家大事”。他醉心于与女性交往,把与自己有过关系的女性,全都接来共享荣华富贵,企望在和女性交往的感情中获得人生的意义和心灵的慰籍。然而,无论他青年时期的渔色猎艳,还是中年后对女性的真诚感情,给他带来的都不是幸福与甜美,而是伤感与哀愁。从他追求第一个女人空蝉开始,他每次获得一个女人就多一层悲伤,短暂的欢娱换来的是长久的惆怅:这里有情欲的煎熬、有与女性周旋的烦恼、有暴露隐私的担忧、有乱伦的良心折磨、有因因相报的恐惧、有爱妻寿夭的忧伤等等,追求的结果是无尽的痛苦,一切都显得虚幻缥渺,最终遁世出家。


光源氏渔色猎艳,沉迷于与女性交往,是紫式部对当时贵族行为的真实描写,但无意于对他作道德伦理的谴责。平安朝时代贵族社会没有建立起男女关系稳固的道德观念,男女之间实行的是“访妻婚”,即婚后女方住在娘家,等候丈夫上门的婚姻形式。这客观上为男人渔色女性提供了条件,因而当时社会对私通、始乱终弃并不是不可原谅。相反,对于与女性交往过程中光源氏表现出来的多情、温存、情感上的有始有终是加以赞美的。因而,不能以现在的道德标准,将光源氏视为“淫棍”、“色情狂”,这不是紫式部的本意。


光源氏形象的刻画,有作家的理想倾向,也有现实主义的描写。紫式部努力塑造出一个贵族中的佼佼者,但又从生活实际和自身体验出发,看不到贵族的光明前景,因而将光源氏笼罩在浓重的悲剧阴影之下。光源氏的悲剧色彩,既有“悲即美”的审美需要,但更是紫式部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赋予了这一形象的典型意义:即使个人品性如何优秀的贵族,也无力挽救走向衰败的平安贵族社会。


《源氏物语》中还塑造了系列贵族妇女形象。其中有像藤壶、紫姬、三公主这样的上层贵族妇女,也有空蝉、夕颜、末摘花、明石姬这样的中层贵族妇女。在这些妇女形象的刻画中,紫式部直接把自己在一夫多妻制度下的痛苦体验艺术地展现出来。尽管这些贵族妇女身份、处境不同,修养、性格各异,但痛苦哀伤的悲剧命运大体相同:大都不是抑郁而死,就是削发为尼。


《源氏物语》以光源氏父子的生活经历为经,以宫廷男女贵族的爱欲描写为纬,经纬交错,织就了平安宫廷贵族恋情的画卷。在小说中紫式部反复声称:“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表示专写宫中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风流艳事。作品中虽然也涉笔宫廷权势,皇亲和外戚两种势力的较量,但这确实不是紫式部关注的重点。她的主观创作意图是通过贵族男女的恋情,充分表达她的生活体验与感受。日本学者论述道:“虽然紫式部的创作得到当世最上层的庇护,但就她而言,创作只是倾吐难以平复的心灵中的忧伤和孤苦无告的哀愁。”〔3〕


对于《源氏物语》中体现的“忧伤”和“哀愁”以及这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后世学者概之为“物哀”精神。所谓“物哀”,大意是指由客观的外在环境所触发而产生的一种凄楚、悲愁、低沉、伤感、缠绵悱恻的感情,具有“多愁善感”、“感物兴叹”的意识。《源氏物语》的根本宗旨,从紫式部的主观意图而言,就是通过宫廷贵族男女的恋情画卷,表达作家心灵中对人生的悲苦体验,从而令人兴叹,使人哀伤,即表现“物哀”精神,让内心情感超越卑污烦恼的俗世,将人情欲望升华为审美对象。当然,任何作家的人生体验都是在具体时空中的体验,紫式部的悲苦情感来自平安朝贵族社会的理解,来自对一夫多妻封建制度的认识。因此,《源氏物语》在客观上揭示了一夫多妻制度下妇女的不幸命运,展示了平安贵族统治的没落。


在艺术表现上,《源氏物语》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价值。首先表现在感物兴叹,情景交融的自然景物描写。紫式部善于以情感化的景物刻画人物、推进情节或烘托气氛。小说中对月色的描写,月便随人的情感而不同:悼亡时它愁绪绵绵;猎艳时它饱含情趣;烦恼时它忧心忡忡;离别时它依依不舍;凶险时它阴森可怖。它可悲可喜、可愁可悯,完全是景随情生。作家尤其擅长抓住四季景物的变换和时序变迁的特点,糅合进人物的心绪,情随景发,景衬人情。第40回《魔法使》写光源氏因最心爱的紫夫人死去后对一切心灰意冷,打算出家前的情景。春日里,烂漫的春光,含苞欲放的庭花,更烘托出源氏郁结的情怀;夏天的点点流萤,声声蜩鸣,更唤起源氏的无尽哀伤;萧瑟秋风夹带朦朦细雨,秋暮的昏暗中眺望展翅凌空的群雁,无不凝聚着源氏的苦闷与忧伤;隆冬岁暮,冬雪覆盖,更是寂寞难当。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情感的对象化,都涂抹上阴沉郁闷的色彩。


其次,细腻地把握人物的感受,表现人物心灵纤维的颤动。紫式部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纤毫毕露地表现外在物象投射于人物心灵之湖所激起的阵阵细碎的涟漪,层层推涌,悠悠荡开。如藤壶皇后与义子源氏乱伦后她那种欲爱不能,欲罢不忍的复杂微妙心理;紫姬在源氏迎娶三公主后,她既显得娴淑宽宏又暗藏泪衫,强压哀怨的痛苦心理。对空蝉的刻画,几乎没有描写她的肖像和动作,主要表现其心理活动。在源氏追逐空蝉的场面中(第2回),作家选用简练而又最能揭示其心境的词汇,细致入微地描写她的心理状态及其微妙变化:“惊慌”、“恍惚”、“懊恼”、“痛苦”、“痛恨”、“冷淡”、“愤激”、“忧心忡忡”、“惶恐”,可谓千回百转、柔肠寸断。这不同心理层次瞬间转换的描写,活现出一个具有良好教养和端庄品格的中层贵族妇女,在源氏突然袭击下的各种复杂矛盾心理活动和心绪流变过程。把空蝉既惊又喜,既爱又恨的两极心理活动统一于瞬间描写,充分展示人物矛盾的,甚至混乱的意识流程。


再次,在情节叙述中,交织穿插富于抒情色彩的诗歌,不仅使行文灵活多变,更将人物情感升华,达到散文叙述难以达到的情感高度。据统计,《源氏物语》中有诗歌近800首,一部分化用日本古代和歌;一部分引用汉诗(仅白居易的诗就引用47首),还有一部分是作家的创作。这些诗作往往是人物面临某一特定情景,思古发幽,吟咏而成,与散文描叙水乳交融。诗歌的插入增强了小说典雅清丽、古香古色、情意缠绵的艺术氛围,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总之,感物兴叹、情景交融,细致地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理世界,诗文并茂等艺术手段的运用,形成了《源氏物语》纤巧细密、温婉幽雅、余情蕴藉、凄清缠绵的艺术风格,这种风格与小说的“物哀”精神相适应,形式内容高度统一。《源氏物语》的物哀精神及其艺术风格成为日本文学传统的重要内容,对后世日本文学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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